专访 

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副主席姜波

泉州,何以成为东西方文明交流互鉴的杰出代表?

以包容友善的心态,接纳了不同肤色、语言和宗教的外来族群,形成了绚丽多彩、和谐共处的文化多样性城市景观。

文ㅣ曾福志 孙虹


在福建福州举行的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上,“泉州: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”获准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。这一项目由22处代表性古迹遗址及其关联环境和空间构成,是本届大会中国唯一申报的文化遗产项目。泉州申遗成功后,中国世界遗产总数达56处。

“作为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东方大港,泉州是‘大航海时代’以前人类航海活动的历史记忆,也是古代东西方文明友好交流的历史见证。”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副主席、山东大学教授姜波日前接受中新社“东西问”独家专访时指出,泉州以包容友善的心态接纳了不同肤色、语言和宗教的外来族群,形成了绚丽多彩、和谐共处的文化多样性城市景观,堪称世界历史进程中东西方文明交流与互鉴的杰出代表,可以称之为“刺桐和平精神”。

游客参观泉州清净寺。

游客参观泉州文庙。

 

古典时代人类航海的珍贵遗产

记者:10世纪至14世纪的泉州,在世界海洋贸易体系里,居于什么样的地位?

姜波:泉州港是古典时代人类航海的珍贵遗产,也是宋元时期(10世纪至14世纪)风帆贸易的历史见证。元祐二年(1087年),北宋政府在泉州设立市舶司,管理往来船舶,鼓励越洋贸易,泉州港步入黄金发展时期,由此成为世界海港城市的杰出代表。

作为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东方明珠,泉州在世界航海史上的地位,足以比肩哥伦布的故乡热那亚、马可·波罗的家乡威尼斯和伊本·白图泰的启航地丹吉尔。

在马可·波罗笔下,全盛时期的泉州,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港城市,单就香料贸易而言,就已经远超地中海世界的著名海港亚历山大。

作为文本记忆里的泉州,曾经接纳过诸多“大航海时代”以前的著名航海家,如马可·波罗、伊本·白图泰、汪大渊以及明代的郑和,他们都曾驻泊泉州,目睹了这座世界第一大港的风采。

宋元时期是中国古代海洋贸易的一个高峰,古代中国文明、东南亚文明、印度文明、波斯-阿拉伯文明乃至地中海文明之间的海上交流日趋密切,世界海洋体系一体化进程加快,世界一体化进程成为不可避免的历史趋势。作为东方世界的海洋贸易大港,泉州成为古代中国通往海外世界的主要窗口,这座被刺桐树掩映的美丽海港,以Zaitun(Zayton,即“刺桐”)之名而声名远播、蜚声海外。

 

“海纳百川、港通天下”

记者:作为宋元中国对外海洋贸易和东西方文化交流对话的代表城市,泉州在海洋文化与海洋文明进程方面,取得了哪些文明成果?

姜波:泉州港承载了中华文明的海洋文化传统,展示了中国东南沿海先民“向海而生”的生存智慧、“梯航万国”的航海意识和劈波斩浪的开拓精神。

古代刺桐人修建的这座海港城市,依山傍水、河海交汇,既得陆海联运之便,又可避台风侵扰,可谓天然良港。这里港口、码头与导航设施一应俱全,市场、仓储、店铺密集分布。

泉州城内,金、银、铜、铁、锡、漆器、丝绸等百业兴盛;城郊野外,陶瓷、冶铸、茶园联袂发展,产品畅销海内外。泉州城周边,依托晋江水系,还形成了以海港为中心的水陆交通体系,建有著名的洛阳桥、安平桥,有力支撑了古代海港贸易经济的发展。

与此同时,适应航海业的发展,泉州造船业高度发达,以流线型船型和水密隔舱为技术特点的福船漂洋过海、纵横天下,成为中国古代远洋贸易船的经典代表。考古发现的“后渚沉船”“南海I号”“华光礁I号”都是以泉州为母港、远涉重洋开展海外贸易的海船代表。

完善的海港管理体系,发达的港口设施,包容的城市氛围,使泉州港一跃而成为古典航海时代的最负盛名的东方贸易港,正所谓“海纳百川、港通天下”。

泉州港留下了无与伦比的航海遗产,使今天的人们得以目睹古刺桐港的历史画卷:祭神的天后宫与祈风的九日山石刻相得益彰,开元寺、真武庙、清净寺、草庵遥相呼应。管理海洋贸易的市舶司遗址、南宋皇室参与海洋贸易的南外宗正司遗址、沟通城外番坊与城内市场的德济门遗址、以及德化窑、磁灶窑和安溪下草铺冶铁遗址,历经考古学家的发掘而重现人间。

而今,人们在这座海港城市看到的景观是:古塔迎风,临江而立;刺桐花开,城门掩映。晋江之上船来船往,泉州湾里潮起潮落。天后宫香烟缭绕,开元寺梵音不绝。老店开张,叫卖之声依旧;旧街相通,刺桐古音犹在,好一处生生不息的世界遗产!

 

古代东西方文明友好交流的历史见证

记者:相比以欧洲人为主导的“大航海时代”,泉州体现的不同信仰、不同民族、不同种族友好相处,何以称之为“刺桐和平精神”?

姜波:作为“大航海时代”以前人类航海活动的历史记忆,泉州也是古代东西方文明友好交流的历史见证。这座具有东方神韵的美丽城市,以包容友善的心态接纳了不同肤色、语言和宗教的外来族群,形成了绚丽多彩、和谐共处的文化多样性城市景观,堪称世界历史进程中,东西方文明交流与互鉴的杰出代表,可以称之为“刺桐和平精神”。

今天,漫步泉州城内外,可以看到清真寺与关帝庙“比邻而居”,佛教寺院容纳了印度教的神祇,浔埔女人的头饰上留下了波斯文明的印记,郊野的小山上传来摩尼教的祷告之声……中外人文景观错杂而处,东西方文明深度交融,形成了典型的海上丝绸之路海港城市景观,这正是泉州古港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、成为全人类航海记忆的重要缘由。

相较于“大航海时代”所带给世界各地的殖民体系与殖民文化,泉州留下的文化遗产显得尤为独特而珍贵。

在这里,东方文明含蓄、宽容、仁义、厚爱的特色一览无遗:寓居泉州的锡兰人,经时代洗涤,已深度融入当地社会且自我标榜为耕读人家、诗书门第。身为色目人后裔的明人李贽,在泉州城内耳闻目染、潜移默化而成为中国思想史上的巨子。一位故去的埃及人,会在墓碑上留下“番客墓”这样自我调侃的语句;七下西洋的郑和,临行前在灵山圣墓留下了“前往西洋忽鲁谟斯等国公干”的慨叹;摩洛哥来的伊本·白图泰,赞颂她美丽的街巷;远航的汪大渊,却总是念念不忘刺桐城里的故土人情:遗迹处处令人神往。

 

提供了具有深远意义的历史借鉴

记者:宋元时期,在泉州这座东西方文化交汇交融的多元文化国际都市,不同民族、不同种族、不同信仰包容和谐相处的海洋和平精神和文明互鉴的普遍价值,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当下是否具有现实意义?

姜波:泉州港的文化遗产与历史记忆,于“百年未有之大变局”下的世界发展,具有特别重要的现实意义。

泉州港作为人类共同的宝贵财富,生动说明了不同族群、语言与宗教的文明形态,应该彼此尊重、交流互鉴、和谐共处、携手发展。以史为鉴,尊重文化多样性的现实格局,坚持多极化的世界发展趋势,反对唯我独尊、一家坐大的单极化思维,是时势之所趋、也是历史的必然。作为世界遗产地的泉州港,为此提供了具有深远意义的历史借鉴。

刺桐人的血液里流淌着航海的基因。千百年来,古城的人们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呵护着这份珍贵而独特的遗产。在“一带一路”倡议和建设海洋强国的时代背景下,泉州,这座承载着人类航海记忆的光明之城,定能抖落风尘、再续航程,谱写新时代的不朽传奇。